今日文章节选自青年教师侯眷《尼罗河的馈赠——埃及》一书,该书为2019年度省社科联社科普及课题委托课题“尼罗河的馈赠——埃及”研究成果,为省社科联《走进“一带一路”丛书》首批出版书籍。《走进“一带一路”丛书》旨在服务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和浙江开放强省建设,增进公众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了解。
在另一个城市生活
2010年初到埃及,当汽车离开开罗国际机场驶入外城公路,眼前的景色立马从现代化的建筑变成了褐黄色的土山。不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用砖墙整齐围砌起来的“小区”,沿着公路边的沙坡依势而建。“小区”里密密麻麻地建了很多小房子,高矮不一,各有风格,每栋小房子都单独占着一小片地,一个连一个被整齐排列在围墙里。所有房子朝向公路一边的铁门都紧闭着,有的发锈了,有的则颜色鲜艳,显然刚修葺过,在土黄的背景下,这个“小区”也显得土土的,甚至有点荒凉。看我盯着窗外,来接我的朋友说:“喏,这是死人城”。我的呼吸停了两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城。
01
"死人城"的由来
到开罗后不久,我曾无意路过位于开罗艾因山姆斯区的“死人城”,靠近“死人城”的街道车声噪杂,转角进入“死人城”,几乎没车没人,只有偶尔晾挂在墓地里的衣服提醒我这里有人居住,但这个位于开罗市区中的“死人城”似乎比开罗城外的“死人城”更荒凉,我无法忍受心里的压抑感,于是转身跑到街角另一边,宁愿被淹没在噪杂声里。但对于很多来开罗游玩的人来说,“死人城”是他们开罗之旅的一部分,因为这里各种版本的旅游导图上,几乎都清晰的标注出“The City of the Dead”,这个吸引眼球的名字也吸引着外国人来到那里,一窥未曾感受过的文化现象。
“死人城”其实就是墓地。人们规划出一个“城”,把去世的亲人安葬在这里,墓地修建初期或若干年后,由后人在墓室上建起缩小版的房子,房子有门有窗,还有墙面雕饰,就像平常屋子一样,只是由于依墓室占地大小而建,空间狭小了很多。“死人城”的来源最初可追溯到公元七世纪穆斯林征服埃及初期,当时负责修建伊斯兰化埃及首都的阿拉伯军事指挥官,在如今开罗的穆卡塔姆山脚下划定了一个家族墓地,并将其他土地划分给各部落,由各部落自行规划土地并建立起专有的墓园和丧葬区。到法蒂玛王朝期间,很多朝圣者来到开罗,朝拜先知家族的墓园,当时的掌权者为了满足朝圣者的需求,将墓地和城市圈为一体,并建起宫殿和清真寺便于进行纪念和宗教教育活动,①自此,这些墓园与城市逐渐融合。随后的马穆鲁克统治者崇尚军事,这一时期的墓园除了保有传统的丧葬和宗教庆祝功能外,也是一个举行如军事比赛、授权仪式等军事活动的场所。虽然不同时期各墓园的建筑风格不同,棺墓及地上房子的装饰程度依墓主财力及社会地位也略有差异,但大都建造的颇为气派,因为这是上流社会映刻功绩、自我荣耀的象征。所以,最初的“死人城”其实是达官显贵的墓园,他们雇佣专门的守墓人以及负责丧葬仪式的专业人士,如打理生者的院落一样,照料这一座座亡人的“城”。
公元十六世纪初,埃及成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一部分,在奥斯曼帝国统治埃及的三百多年中,管理过埃及的土耳其帕夏达一百多位,但历任帕夏任期都较短,只有少数人在埃及建有坟墓。加之这一时期起,埃及经济模式改善导致新社区诞生,旧式墓地的使用大大减少,埃及“高级”墓园的规模逐渐缩小。至十九世纪,埃及开始现代化进程,从那时起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埃及社会阶层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城市化的加速和开罗及其周边地区的工业现代化,让很多农民从乡下来到城市,导致几次涌向开罗的大规模移民。这些新移民没有好的住所,位于开罗边缘地区的“死人城”多次成为安置新移民的去处。②从此,住在“死人城”里的人,不再是世代留守的守墓人,这里也从历史上的贵族阶层墓园,变为活人与死人共生的“城”。特别在1992年开罗地震之后,一些失去房屋的开罗人被迫搬入了自己家族的墓地,在祖先留下的小屋中,和地下的人一起生活在这个城中“城”里,生活在开罗各“死人城”的人数更多了。为了改善住在这里人们的生活环境,政府逐步给“死人城”通入了自来水和电,这里也逐渐有了公共交通、清真寺、小商铺甚至休闲场所。但这里依然是开罗社会最底层聚集的地方,是开罗城的贫民窟,这里有开罗曾经最辉煌的记忆,也有如今最真实的写照。
如今的开罗,散落着面积大小不等的数十个“死人城”,在一些形成较晚的“城”里,每当埃及传统的惠风节和亲人祭日,逝者的家人会带着餐食来这里,放上鲜花,和地下的人一起度过一天。对于埃及人来说,这是一种习俗,但我依然不愿去多想“死人城”这个词。“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很多的忌讳,它代表了太多的情绪:神秘、沉重,敬畏、恐惧,立功、立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等等。在我的心中,“死亡”代表了两种极端情绪:一种来自很多历史人物的离去和一些文学作品角色,他们的离去或是正义和理想道德的升华,或是延伸了自己对生活、对命运的美好愿望,这些“死亡”的重量无法衡量,悲伤,但带给后来人以光明。另一种情绪则来自自己的感受,亲人长者的离去让我很久无法释怀。因此“死亡”在我的心里没有过渡带,不是中性情绪,是与“生”无法和谐共存的词。但在埃及文化中,生死从来不是灰暗、被回避的话题,他们认为墓地是生者生命的一部分,是“生”的开始,“生”和“死”可以自然转换,不必分家。我知道“死人城”在埃及很多城市中普遍存在,也明白自古埃及起这种“豁达”的生死观就已扎根在埃及人心中,可我还是本能地回避它,远离它。但“生”与“死”的文化碰撞,最终还是成为我在埃及一直躲避却没能躲避的碰撞,但那次的碰撞,却成为我对“死亡”释怀的开始。
02
突然的“死人城”之旅
与一些科普特朋友熟悉后,她们带我去了很多不为游人所知的地方。一个周末她们打算带我去科普特开罗的教堂。在这之前,我已经以一个纯游客的身份逛了两次科普特开罗。按照《孤独星球》的指引,我已夹在一群群西方游客中逛遍了书里写的每一座教堂,所以心里并不对那次的约定有太多期待。
周五朋友们接到我,车沿着繁华的尼罗河沿河大道一路向北,按“科普特开罗”指示牌下高架后,路两边突然不再是或高或矮或喧闹的居民楼,而变成长长的砖墙,完全没有我前次来科普特开罗时的喧闹。转眼车开到一扇大门前,而这扇大门正是那条长长的砖墙的门。“我要去的是‘死人城’里的教堂”, 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明白的瞬间我僵在了车里,眼前的阳光好像隔了一层雾气,朋友们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朦胧而遥远。她俩告诉我,要进入这个“死人城”和里面的教堂,需要证件,只有科普特人才可以进去,于是我更加紧张的看着路边一个个微缩的屋子,觉得自己是不被欢迎的。
车拐过几个巷道停在了教堂的大铁门前,我原以为要进入一个安静、气氛压抑的地方,但门开的瞬间我却感觉如陶渊明来到了开罗的武陵源:里面小孩子们哭的笑的跑的跳的,你追我打,散满了整个院子;花坛里大树下男人们坐着喝茶聊天,妈妈们则不时抓住飞奔玩闹的孩子迅速在他嘴里灌一口水。站在门口的我如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之前无声的灰色情绪突然转为五彩斑斓的快乐。很难想象先前让我紧张的静谧其实就在一道门外,我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小乐园竟藏在“死人城”里。我跟着朋友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参加他们的茶歇。科普特开罗的很多教堂及弥撒仪式,是对游客开放的,但在一墙之隔的“死人城”里,他们保留了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天空。来过科普特开罗的游客也许很少有人知道,《孤独星球》上科普特开罗地图的尽头才是真正科普特开罗的开始。
傍晚,人们陆续离开,一直守在教堂门口的小男孩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是的,他的家就在这个“死人城”里,他屋子基座是个有两三节台阶高的石墓,屋子保持着死人城屋子的共同特点:小小的窗,窄窄的门。屋里摆着简单支起的两张床,墙上架了很多木板,分层放着各种用品和小电视机。他告诉我“这屋下面是我太爷爷,我爸妈住在对面,下面是我爷爷。”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我全然放下了心里的不适。在开罗,生前能有一块墓地并盖起自己百年后的住所,是极好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后代生活的比自己好,但当他的后代真的住进了自己的墓地,他们也会开心吧,因为他们从生到死都有贡献,至少他们留给了后代一个栖身的住所。
那日后和朋友聊天,我告诉她初入“死人城”时的紧张,我问她,你从小就经常去这个被墓地包围的教堂,难道就从来没有怕过?她说:“有过,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很快明白了这并没有什么。在那里,地下的人只是从我们的家搬出去了,大家还是生活在这个城市,只是住的地方不一样而已。活着和死去,只是换了个住所,没有理由害怕。”
她的话瞬间化解了我对死亡的惧怕,我突然明白,所有住在死人城里的逝者都是一样,他们都有所爱的家人,都有过不舍的情感,所以他们的家人把逝去的他们依然安葬在这座城市,告诉自己,也告诉离开的他们,没有人走远,也没有人离开,他们,只是小小的搬了次家而已。
①:Brett, Michael , The Fatimid Empire,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97.
②Sims, David,Understanding Cairo: The logic of a city out of control, Cairo: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2010, p. 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