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七珍镶嵌的海湾明珠—阿联酋》一书,在阿联酋建国50周年到来之际,谨以此文回顾该国曲折的建国历史和不凡的联邦之路。)
作者:刘彬
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阿拉伯研究中心执行副主任、副教授
漫漫联邦路—阿联酋建国历程回顾
阿联酋已故总统谢赫扎耶德曾说过:“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也不会有未来。”尽管阿联酋政府通过重建一座座历史遗址和兴建一个个博物馆试图向人们展示这里石油开采以前的历史图景,但是在其现代化的身影面前,人们似乎还是更习惯普遍用“一夜暴富”来形容这个年轻国家的快速发展,而很少花时间去了解和领会高楼大厦背后有着怎样曲折的建国历史和深厚的传统积淀。实际上,一提起酋长国,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阿联酋,这个中东地区唯一的阿拉伯联邦国家,何以会以酋长国联盟这一独特的形式加以确立并发展至今?是主观选择还是历史必然?历史的车轮沿着怎样的发展轨道推动曾经的传统部落联手踏上现代国家的振兴之路?通过开启下面一段历史之旅或许有助于我们为上面这些疑问找到一些有益的答案。
随着考古发现的逐渐深入,一段段尘封的阿联酋往昔岁月纷纷跃出历史之沙、时光之海,将阿联酋的历史根脉不断向前推进。有证据表明,早在公元前4000多年前,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人长途跋涉来到阿联酋的沿海地区,并给这一地区命名为“马干”,同时将一度繁盛的两河文明成果带给当地的部落。进入青铜时代,一些部落开始告别颠沛的游牧生活,在沿海和内陆以集体村落的形式开始了安居生活,当时最为繁华的当属阿布扎比东南方向的艾因城,与大多数荒漠地带不同,这里水源充足,终年葱绿,加之控制着阿曼到波斯湾的商路,优越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使之自古成为该地区的商业与战略要地,它不仅是阿布扎比的第二大绿洲,还是阿联酋前总统扎耶德的故乡,随着阿联酋建国后绿洲花园的建成,这里如今远山与绿地交相辉映,成为中东地区一抹亮丽的风景,被誉为“海湾花园之城”。进入铁器时代,当地居民已经知道开渠引水,农耕水平大幅提升,从而出现更大范围的定居现象。铁器时代结束后的公元前10世纪后期,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铁蹄开启了东西文明的大交汇时代,海湾的当地居民不得不同入侵的古希腊人发生交往,“希腊化文明”逐渐形成,至今在阿联酋的沙迦和乌姆盖万,当年希腊文明对当地文化的冲击和影响仍有迹可循。
公元622年,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半岛诞生,阿联酋各部落继半岛南端的也门之后也听从真主的召唤相继皈依伊斯兰教。阿联酋以及整个海湾地区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为其迅速伊斯兰化创造了条件:海湾地区众多的港口使得伊斯兰教义通过单桅三角帆船传至阿拉伯海水域,聚合民众去膜拜“唯一的真神”并谴责拜物神像的使用;其次,一年一度的麦加朝圣活动,使得海湾各港口迎来一批批寻找灵魂重生的朝圣者,朝圣者人潮的涨落也促进了海湾同外界的人文交流,从而使海湾居民的阿拉伯伊斯兰属性得以形成并稳定下来,包括阿联酋在内的海湾地区随之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并逐渐成为阿拉伯倭马亚王朝和阿巴斯王朝的海上贸易中心。坐落于阿联酋哈伊马角海滨的吉尔法拉城因其和中国以及其他东亚地区的频繁贸易往来而声名鹊起,那里曾发现来自中国的精美瓷器和陶器,繁荣的贸易使这个地区一度富甲一方,一位名叫德瓦拉迪·贝尔巴鲁萨的葡萄牙水手在其1517年的航海日记中不无艳羡地写道:“吉尔法拉的居民都是富翁,都是伟大的水手、大商人。波斯湾海域里的鱼类、大小珍珠十分丰富。”
艾哈迈德·本·马吉德是一位伟大的阿联酋水手,被阿联酋人尊称为“海上雄狮”,五百多年前,他曾绘制过关于印度洋海上航线和季风的地图,并著述颇丰,估计艾哈迈德本人也没有预料到,他的这些重要的航海地理知识无意中帮助了葡萄牙探险家达·伽马从欧洲出发,途径好望角进入东非海岸并最终抵达霍尔木兹海峡。此时阿联酋以及海湾其他地区居民等到的不是满载的货物和新的贸易合作,而是早期欧洲殖民者的坚船利炮和攻城略地。葡萄牙人利用这一新的地理发现吞并了也门的索科特拉岛,占据了阿曼,并将巴林岛变位殖民地,阿联酋同样难逃厄运,在数次战争的洗劫后,曾经的伊斯兰商业重镇吉尔法拉遭到重创,从此风光不再,古老的阿拉伯海上商业传统也随之消亡。17世纪中叶,葡萄牙人被迫撤出海湾并最终放弃在海湾地区的垄断权。随后一直对海湾虎视眈眈的法国人、荷兰人、英国人相继闯入,因为他们同样清楚地意识到海湾地区在保护他们的东方贸易路线方面意义重大。同时奥斯曼帝国、波斯人也都被海湾地区的战略地位吸引而来。最终英国殖民者凭借其雄厚的实力成功把持海湾的实际控制权,开始其在该地区呼风唤雨的时代。
当时的阿联酋部落文化仍占据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主导,根本没有所谓的现代国家和国土概念,阿拉伯各部落之间经常发生由于贸易竞争和部落派别导致的战争,在18世纪阿曼地区沿海一带崛起了两股最为重要的部落势力,一股是由拉希德·本·马塔尔领导的以卡瓦西姆部落为首的部落联盟海军,他们控制着哈伊马角和沙迦地区,他们不仅具有长期的航海历史,并且拥有一支包括60余艘大船和2万名水手的大型船队;另一股力量是由布法拉哈族为首的部落联盟组成的亚斯部落的陆军。18世纪后期,卡瓦西姆人在海湾入口处建立了一个贸易基地来争取新的繁荣和发展机会,而颇具戏剧性的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恰恰希望控制从印度孟买到伊拉克巴士拉的海峡通道以获取丰厚利润回报,由于谙熟当地水域,土生土长的卡瓦西姆贸易商凭借其便宜的价格和优质的运输服务而处于竞争优势,两者之间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矛盾。面对下滑的贸易收入,不可一世的东印度公司怎肯善罢甘休,于是开始搜集阿拉伯“海盗抢劫”的所谓罪证,并不断向伦敦皇家海军状告卡瓦西姆部落劫掠他们的货船,最终东印度公司的反面宣传起到了作用,海湾地区逐渐背上了“强盗海岸”的恶名。19世纪初伦敦方面派遣皇家海军出兵海湾,在几场小规模遭遇战之后毫无悬念地大获全胜,卡瓦西姆部落损兵折将、落败投降。对于“海盗”之说,沙迦酋长国酋长谢赫苏尔坦在其《波斯湾里的阿拉伯海盗神话》的著述中驳斥了这一谰言,并指出:“英国进行军事干涉的真正目的是企图控制波斯湾和印度之间的商道。”但英国人的兴趣似乎不是将海湾地区纳入其帝国版图,于是在后来的几十年当中,英国人分别同该地区的各位酋长签订和约,和约最重要的内容是英国为这些酋长的统治以及来自土耳其人和波斯人的觊觎提供背后的支持,而作为交换,酋长们不再骚扰英国商船,保证英国在海湾的利益,同时诸酋长国放弃了对外事务的管辖权。“强盗海岸”摇身一变成了欧洲人眼中的“和平海岸”,签订和约的七个酋长国也因此得名“特鲁西尔诸国”。
相互妥协换来了海湾地区的相对安宁,阿联酋的居民得以重操旧业继续发展五千年前就出现在波斯湾水域的珍珠捕捞业,精美的珍珠重新从阿联酋销往印度和欧洲,使得那里的珍珠市场繁荣起来。珍珠捕捞业的复兴为当地劳动就业和出口创汇开辟了良好前景。然而到了20世纪初期,作为当地经济支柱的采珠业不可避免地沦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大萧条以及日本人发明人工培育珍珠方法的牺牲品,此后阿联酋地区的经济一度一蹶不振。石油工业的兴起重新点燃各酋长国振兴经济的希望,20世纪60年代初期,首个商业油田的开发为阿布扎比打开财富之门,之后迪拜、沙迦、哈伊马角等地区相继步其后尘进入乌金喷涌的富裕时代。
让我们将视线转向英国人,休战和约使英国人大获政治与经济红利,帝国政府意识到与酋长国的统治家族保持良好关系的重要性,并最终在该地区培植了几个酋长家族,而这些统治家族的酋长也纷纷报之以李,因为他们的西方盟友拥有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军事力量,受益于英国方面赋予的特权和准许,这些酋长国统治家族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部落权力和财富的顶端。在海湾地区发现石油后,英国自然不会放过这唾手可得的天赐良机,试图长期牢牢保持在该地区进行石油勘探的优先权。然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昔日的日不落帝国难逃盛极而衰、风光不再的命运,势力范围急剧收缩,最终英国人被迫撤离亚丁湾以东所有地区,而几个特鲁西尔休战国刚好位于亚丁湾东部地区。面对昔日靠山的大势已去,各酋长国开始感到孤立无援的阵阵寒意。尽管酋长们经常矛盾不断,尽管他们之间仍有悬而未决的争端和恩怨,但形势所迫让他们开始理智地考虑联盟的可能性。这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一旦英国的保护伞突然关闭,各酋长国将暴露在一系列地区安全问题当中,最直接的问题就是来自邻邦阿曼佐法尔解放阵线的威胁。该阵线领导人曾宣称,一旦成功将阿曼苏丹赶下台,他将会继续西进消灭海湾其他酋长国,因为在他看来,那些酋长国是“建立在以为英国人利益及西方在该地区的石油利益服务为宗旨上的。”同时,随着东西方冷战升级,一旦英国方面有所松动苏联方面势必会搅局海湾,地区形势将更加扑朔迷离。
在沙迦酋长国有一个卡尔巴镇,关于该镇同沙迦的隶属关系还有一段故事:卡尔巴原本被卡瓦西姆部落的沙迦分部统治,但在20世纪初,卡尔巴人想脱离沙迦,于是不断请求英国公使承认其独立地位,但被英国方面数次驳回。在30年代当英国人发现自己需要一个东部海岸的航空基地时,竟主动将卡尔巴期盼已久的独立酋长国地位赏给了它,卡尔巴统治者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项恩赐,并幻想在英国人的庇护下永久保持独立地位并获得新的致富机会。然而天不遂人愿,随着二战后的英国财政吃紧不再需要东海岸的航空基地,于是趁1951年卡尔巴发生政变之时,英国政府干脆不承认上台的新统治者并单方撕毁协议将卡尔巴重新送回到沙迦人手中。这段插曲不仅再次上演了大英帝国背信弃义闹剧,同时也表明英国政府过去的确对阿联酋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因此有人说,英国曾经的影响对阿联酋现有政治格局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样的评价细想起来不无道理。自1820年开始,为了将海湾地区的既得利益牢牢把握在手中,英国政府通过签署一系列和约维持同特鲁西尔诸国关系的平衡与妥协,如1820年的“永久休战条约”,1853年的“海上永久和平条约”以及1892年的“专有权协定”,无形中将特鲁西尔各国的命运聚拢在了一起。由于各酋长国的行政管理权仍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英国更乐意通过在酋长国派驻政治代表的方式来实现对酋长国直接或间接的控制,这当然不是因为英国方面对海湾缺乏重视,更不是什么良心发现,而是英国人认为开辟一块派遣巨额耗资的军队进行殖民统治的领地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而更倾向建立一个更低成本的由帝国间接管理的控制体系,于是英国外交部在巴林设置了常驻督办,在阿布扎比、迪拜、巴林和卡塔尔委派了政治代表,这些机构被视作联邦层次政治机构的雏形,未经与这些代办机构协商,酋长国不得擅自向其他国家颁发珍珠和渔业捕捞许可证。1952年,为防止二战后风起云涌的民主主义之火燃及海湾,在英国人的召集下成立了特鲁西尔诸国委员会(也称休战委员会)以强化帝国在该地区的控制和地位,所有可能成为联盟成员的酋长国首领首次坐在了一起,此后酋长们每年举行两次会议,在英国代表的主持下商讨地区的政治经济事务,并建立了一支特鲁西尔军队和一个特鲁西尔基金,这些都成为未来发展联盟的基石。当然,英国人的真实目的是希望通过委员会的协商形式直接或间接将特鲁西尔各酋长国操纵在鼓掌之中,强化特鲁西尔诸国对英国方面的政治依附性,但它客观上为酋长国之间散乱的关系创造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氛围”,无形中也为酋长国联邦的形成提供了早期经验的积累,为阿联酋民族国家的建设也设定了一个基本的框架。
进入20世纪60年代,昔日辉煌的大英帝国已日薄西山,深陷内外交困的窘境。1968年初,英国宣布将在1971年底前结束它与海湾诸酋长国签订的自1820年以来签订的所有现存条约,并从海湾地区整体撤离,同时建议特鲁西尔7个酋长国举行会议,商讨他们的未来走向并达成建立一个联邦国家的建议。1968年2月,最具实力的阿布扎比和迪拜两个酋长国执政者在布赖米地区会晤,并于次日发表了两国建立联邦的联合公报,同时向其余5个酋长国以及巴林、卡塔尔抛出橄榄枝,建立9个阿拉伯酋长国联邦国家的历史性工作正式启动。
但是联邦的创建过程远非人们所设想的那样顺利,可谓一波三折。由于在权力划分、定都以及投票原则等核心问题存在分歧,经历了较长时间的会晤与磋商,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各方代表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其中巴林与大多数酋长国的在许多问题上分歧尤为突出,同时由于周边强邻伊朗基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对巴林加入联邦持有异议,加之巴林与卡塔尔的领土纠纷悬而未决导致双方长期不睦,巴林和卡塔尔最终退出联邦筹建进程,并分别于1971年8月14日和1971年9月3日宣布独立建国。1971年12月2日,阿布扎比、迪拜、沙迦、阿治曼、乌姆盖万和富查伊拉6个酋长国宣布“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正式成立,这当然不是数字统计上的错误,因为在最后一刻哈伊马角作出了退出的决定,联邦成员由7个变成6个。说到哈伊马角推迟加入联邦的原因,有必要将历史的镜头回放到1820年的一天:一支主要由阿曼人组成的7000多人的军队在英国军官的指挥下冲上由卡瓦西姆部落统治的哈伊马角的海滩,经过数小时激烈激战后,卡瓦西姆部落最终输掉了这场战役,从而失去了对当地贸易路线的控制权。英国海军并未善罢甘休,而是继续南下,先后拔除了该部落在乌姆盖万、阿治曼和沙迦的根据地,随后到达迪拜并和卡瓦西姆部落的对手亚斯人建立了良好关系,自此哈伊马角酋长国元气大伤,一直在臣服英国的状态中苦苦挣扎并试图东山再起。有学者分析,1971年它拒绝加入新鲜出炉的酋长国联邦,部分原因是历史遗留原因导致它对迪拜和阿布扎比缺乏信任感,因为它们同属南部的亚斯部落,它担心由于财力的差距自己会在新联邦中被排挤和倾轧,同时哈伊马角曾渴望自己酋长国内也能发现石油,并且在争取独立建国的陈情书中向美国积极暗示自己有一个天然良港可供美国海军使用。然后结果令它大失所望,它不仅没有探测到石油,美国也没有表示出同它结盟的兴趣。无奈之下,在不到一年之后即1972年2月,哈伊马角宣布加入联邦,阿联酋的联邦格局最终形成。
如今,在迪拜朱美拉路1号矗立着一座名为艾提哈德博物馆,“艾提哈德”就是阿拉伯语“联合”的意思。在博物馆中,游客可以通过丰富的史料和珍贵的物品了解曾经各自为政的酋长国如何在1971年走在一起,实现联合建国的故事,有阿治曼酋长私人拥有的腰刀、酋长们的护照、上世纪60年代这里的通行货币印度卢比以及建国前重要信函的副本等等。同时,在博物馆参观时,游客还可以通过现代互动技术了解阿联酋在走上联邦之路后在基础设施建设、经济贸易、社会民生以及国家安全方面取得的飞速发展。